挽回时光的“名画医生”|文化中国行

大大小小的笔刷、显微镜、化学药剂，甚至是医用手术刀摆满工作台，巨大蓝色抽风管悬浮在上方……

广东美术馆二沙岛馆区6楼的油画修复室，是一个鲜为人知的静谧空间。

莫述文和徐倩两位油画修复师在这里，一次次从时间手中“抢”回日渐破损的油画。

正在进行修复工作的徐倩。受访者供图。

对于修复名画，莫述文和徐倩认为并没有外界想得那么神秘。“就像医生给病人看病，你会清楚地知道，这个病人再不治，过不了几年他就不在了。”他们说。

在他们手中，名画破损的“病灶”被一个个剔除，灰暗的画作重现光彩，艺术灵韵得以复原。时间仿佛被他们暂停、凝固、倒流，因岁月而蒙尘的名家作品，生命得以延续。

石鲁木板油画《农民像》修复前后对比。受访者供图。

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在于，它需要千雕万琢的耐心，以及年复一年与时间赛跑的毅力。

7月23日，“跨越时空的守护——艺术品保护与修复专题展”在广东美术馆二沙岛馆区开幕，广东省粤港澳大湾区艺术品保护与修复中心在此成立。莫述文、徐倩等“躲”在名画背后的修复师群体，也因此为公众所知晓。

南方日报、南方+记者对他们进行了专访，一个鲜为人知的“名画医生”的世界，正如他们修复过的作品一样，逐渐变得绚丽而清晰起来……

被化学试剂磨掉拇指指纹

“我喜欢神奇的化学反应产生的各种变幻的颜色，也喜爱色彩缤纷的绘画艺术。”莫述文笑着说。

大学时期，莫述文在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就读有机化学高分子化工工艺。2006年，他意外看到广东美术馆正在招聘油画修复师，岗位要求有化学专业背景。热爱艺术的他便凭借化工分析师的特长，进入广东美术馆从事艺术品保护与修复工作。自此，他一干就是18年。

莫述文在柏林学习的工作照。受访者供图。

多年来，莫述文参加过中央美术学院、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等举办的油画修复高级培训班，又到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、德国慕尼黑国家绘画收藏馆、柏林博物馆和柏林汉堡火车站现代艺术博物馆等机构进修学习，从西欧油画修复技术中取经。

与莫述文不同，徐倩是地道的科班出身。2020年末入职广东美术馆的她，在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学了7年的油画修复专业。

徐倩在列宾美术学院礼堂顺利完成毕业答辩。受访者供图。

她的经历证明，油画修复的确是一门需要复合学科知识的手艺。除了要学肖像创作、摄影、美术史等艺术专业课程外，徐倩还要学习很多理工科的小课，包括光学、晶体学、化学、解剖学、霉菌培养等。

“最痛苦的一门课，是光学。”徐倩回忆说，“当时给我们上课的是列大（圣彼得堡国立大学）专门做光学研究的老师，他讲的专业术语，连我的俄罗斯同学都听不懂。”

徐倩在列宾美术学院油画修复毕业工作室。受访者供图。

留学期间，徐倩还曾到多个美术馆、博物馆实习，频繁接触除光油的化学试剂，甚至将右手拇指的指纹都磨掉了，连安检仪器都识别不出。

回国后，执着的徐倩只想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，最终她幸运地在广东美术馆找到了职业上的归宿。

“独门手艺”修复画作上百个蚁洞

莫述文正式踏上油画修复职业生涯，是从修复“消失的画家”梁锡鸿的画作开始的。

2004年，广东美术馆筹办“遗失的路程：梁锡鸿艺术回顾展”。这位原籍广东中山、20世纪30年代赴东京日本大学学艺的油画家，曾是率先将西方现代绘画引入中国的先锋之一，在上海滩名噪一时。此后，他一直深耕华南美术教育领域，因而声名不显。

当梁锡鸿的女儿梁雅将一摞摞父亲生前画作拿来广东美术馆时，工作人员一度无从下手——因保存环境不理想，加之广东气候潮湿闷热，这批画作颜料脱落、画面发黄、布面朽烂……

时任典藏部主任江郁之手把手地领着莫述文开始摸索，尝试修复80件画作，前后花费了近2年时间。

莫述文正在修复汤小铭油画《悠然》。受访者供图。

广东的绘画修复有几大特殊难题：一是颜料发霉；二是温度、湿度变化导致画布基底变形；三是蟑螂、白蚁等昆虫啃食。

过去18年来，莫述文练就了一手攻克这些难题的“独门手艺”，一件件岭南名家经典之作，在他手中重获“新生”，其中包括陈衍宁、汤小铭合作的油画《毛主席讲授〈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〉》、石鲁的木板油画《农民像》等。

莫述文修复的陈衍宁、汤小铭油画《毛主席讲授〈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〉》。受访者供图。

这次修复展中，著名油画家汤小铭多年前创作的肖像画作《悠然》，格外引人注目。

莫述文修复后的汤小铭油画《悠然》。受访者供图。

这原本是一幅被白蚁蛀蚀出上百个虫洞的画作。莫述文用亚麻线碾成粉末，混合文保修复专用粘合剂，作为白蚁洞的填充材料，将画面恢复完整。“白蚁蛀蚀的处理方式，在相关文献中是查阅不到的，只有靠自己的修复经验积累，才能判断如何去做。”他解释道。

显微镜下汤小铭油画《悠然》上的白蚁洞。受访者供图。

寻找被岁月尘封的笔触

“文保修复要求修旧如旧，而油画修复不同，要求尽可能还原作者刚完成创作时的画作面貌。”莫述文说。

某种程度上，油画修复就像是一次次寻找，寻找被时光淹没的画家，被岁月封尘的笔触，寻找画作最初的样子。

徐倩在全俄修复中心工作室实习。受访者供图。

“这需要我们与作品深度交流。”徐倩说，“从检测开始，就像是结交了一个新朋友，通过记录、观察、修复，慢慢地加深了解。”

她告诉记者，修复名画的一个重要原则是“可识别性”——既要修复到肉眼看不出来、不影响画作的展示效果，又要保证多年后画作传到下一位修复师手中时，他们通过光学设备，从画作本身上能分辨出原作与修复的痕迹差别。这需要修复师始终保有一份虔诚、一份谨小慎微的坚持。

徐倩在对画作进行检测。受访者供图。

但令徐倩头疼的是，有时候艺术家会着急用画，希望修复师能让画作短时间内“焕然一新”，但急进的修复方式却往往不利于保存。她认为，系统学习过的修复师，都会坚持这样的初衷理念——修复的目的是为了延长艺术品的寿命，让艺术品能够尽可能长久、稳定地保存下去。

徐倩在冬宫油画修复工作室实习。受访者供图。

据介绍，国内的油画修复迄今发展短短不过20年。整个大湾区内，公立机构的油画修复专业人员不超过10位。随着科技发展和新材料应用，国际性交流合作，对于提升油画保护与修复工作水平显得格外重要。

徐倩在列宾美术学院修复工作室。受访者供图。

如今依托广东省粤港澳大湾区艺术品保护与修复中心的成立，莫述文希望能与更多港澳的文物、绘画修复师切磋交流，通过大家的努力，让大湾区艺术品保护与修复的水平与世界接轨。

在徐倩看来，绘画修复师不是一份适合“台前”的工作。一般美术展的修复师不能署名，他们的名字几乎不会为外界所知。“但每次看到修复后的画作被顺利展出，之后又被美美地存放入库，内心都会感到十分欣慰与满足。”徐倩说。

【采写/脚本】南方+记者 王涵琦   实习生 王敬淇

【摄像】南方+记者 仇敏业

【剪辑】南方+记者 陈文夏

【统筹】李培